在動靜之間，擁抱自己：癌友團體舞蹈治療

姜愛玲

宇聯心理治療所／資深舞蹈治療師

台灣舞蹈治療研究協會／理事、專業認證舞蹈治療師（CDT）

台灣亞太健康管理協會／監事、認證健康管理師

這個癌友舞蹈治療團體是由十二位罹患癌症的婦女所組成，都是台灣中南部一個社福機構的服務對象，團體成員年齡層從青壯年至中老年皆有，時間為兩天、一天六小時。本團體的主要目標，是以身體動能強化內在心靈力量與和他人的連結。如同以往，這次的舞療團體有規畫流程，藉由階段性目標的達成，在兩天的時間裡逐步導向上述的主要目標，但也一如往常般，實際帶領時可能不會完全按表操課，而是依團體當下狀況來調整，再適時帶回原先設定的階段性目標。

從坐到站、從站到位移

一般來說，舞療團體比較少坐在椅子上，大多就席地而坐，也未必會有墊子。但因我考慮到成員狀況，加上大家首次接觸舞療，未必一開始就能適應坐在地上，所以在第一天團體開始之前，當工作人員詢問是否擺要放椅子和墊子時，我就答應了。有些成員比較早到，很自然就找椅子坐了下來，後來我決定先撤掉墊子，讓大家把椅子圍成圓圈坐著，動態的活動也是從坐著深呼吸開始。

團體的初期目標，是讓大家學習有效的呼吸和放鬆技巧，並且透過身體律動活化筋骨、舒展與流動身心，因為唯有卸下身心的束縛，才能開啟內在的動能與創意。在放鬆深呼吸和以一根手指頭開始伸展時，我很明顯感覺到比較年輕的團體成員和機構負責人是比較自在的，尤其某位成員的肢體動作有許多開展力量和跳躍，展現其個性。另幾位較年長或內歛的成員就顯然尚在適應中，所以我就說出自己看到的一些具開展性與能量的動作，希望藉這樣的帶動讓團體的身體整個打開來，並且運用諸如波浪的明確意象，以及鼓勵成員們自由連想（例如：海中有魚）來帶領。

接下來，我延續團體一開始時的口語自我介紹，帶出「名字／希望團體如何稱呼妳」的互動，讓大家透過做別人的動作來更熟悉彼此。大部分的人都為自己取了另一個稱呼，有些是代表自己的某項特質，有些則是和自己的名字諧音，某種程度代表了成員本身的某些面向。

有鑑於大家對椅子（是一種支持與安全感）的依戀，我當場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可以將椅子和舞蹈／動作元素體驗結合的方式，於是首次嘗試「人和椅子」的創意肢體呈現，發展到兩人一組／撤掉椅子／更多人一組的集體雕塑，希望藉此讓大家認識及拓展自己的身體語言。我發現大家都很有創意，但是也不忘彼此觀摩，其中一組的「不倒翁」集體雕塑作品，很明顯正是抗癌歷程的縮影。最後的大團體雕塑，負責擔任「藝術家」的成員和我也陸續加入大圓圈雕塑品中，一同體驗當團體「合為一體」移動時的身心感受。

我是千面女郎

第一天下午下午一開始，我運用不同的音樂引導出不同的動作質地，讓大家體驗各種節奏、韻律的身體動作，接著以空間元素中的「尺寸」讓大家把身體縮到最小，成為一顆埋在土壤中的種子，然後慢慢成長為任何一種植物。同樣的，我感覺到有些人很專注，另一些人似乎仍不太習慣這樣的方式，但我並沒有太訝異，畢竟這是大家的舞療初體驗。

接下來，我請每個人分享自己的這株植物，樹居多，花和草只有兩三位。樹的分享多半是強壯、向陽、有能力給予（遮蔭）、放慢腳步享受人生。有一根小草，雖然很小但「怎麼踐踏都屹立不搖」，象徵著抗癌過程的堅忍鬥志，令我印象深刻。一位年長的成員靦腆地說自己是「圓仔花」，然後就說不知道還要說什麼。我當時心想，在她的那一代，女性可是沒什麼自我表達的，於是轉向團體問這種花的特性，結果得到的回饋是：花期長、好種、繁殖力強、花謝了顏色不變、很適合當乾燥花等等，我就再把這些在團體腦力激盪之下的產出和這位成員的生命歷程作連結，使意象所蘊含的隱喻浮出檯面。

當天的壓軸活動，是先讓大家體驗色澤、質地皆柔美且有韌性的彈性布，然後利用布來進行角色扮演。有位成員搖身一變，成了身穿美麗洋裝的性感名模，直說自己生病後都沒再穿裙子了，也打算要回到以前穿裙子的自己，可別讓癌症影響自己原來嬌美的身體形象。另一位成員用布把自己包起來，表示要給自己寧靜時刻（quiet time，QT），好好照顧自己的需要。一位豪爽的年長成員扮成阿拉伯女郎，表示自己現在很自在、愛怎樣就怎樣，很有自己的主張。團體中最活潑的成員則化身女超人，分享兒子說她自己根本沒病，還是要做媽媽該做的事（註：有些特殊兒童的家長也有相似的態度，因為要訓練孩子獨立性格和健康的心態，而非因所謂的疾病而享有種種特權）。

另外，也有其他成員在過程中找到和自己相同癌種的同伴，不再感到孤獨奮戰。後來，一位罹癌資歷較淺的成員，特別被布的質地勾動出經歷三位醫師各有千秋的醫療態度的過程，她分享的時間有點長，但這是必要的，因為她的經驗必須被說出、聽到和接納。分享之後，我先請大家拿著布輕盈舞動，後來是體驗布相對於柔美的另一特質：延展性和耐力。有些成員開始兩兩結伴，把布的兩端繞著自己的腰部來拔河，其他成員則自然發展成跳起了凌波舞，於是我也參與。

創造力，就是生命力

第二天一開始，我先用節奏感強的歌曲讓大家自由舞動，先把能量帶出來，接著進行「動作接龍」，由前一人的動作逐漸發展成自己的動作，接收和給出使團體更凝聚。接下來是「懸絲偶」的兩兩互動，由定點、位移到每組出來呈現，這時就更有創意了。有的偶要搭「火機」（火車加飛機），有人帶著偶到沙灘或公園玩耍，有的是逛花園（每位成員和我都成了不同的花），有的是看魚（這回大家都成了不同的魚），豐富的想像、創造力正是生命力的展現。當活動告一段落時，我帶領團體針對「操縱和被操縱」進行分享，有一組連結到醫病關係，另一位成員則延續昨日對兒子在軍中請調回台事件歷程的感受。我因為已經感覺到有些成員想休息一下，所以就沒請每組都分享，但這麼做卻也有些遺憾，因為可能還有人有話要說。

休息時間過後，我讓大家拿著紙彩帶舞動，有位成員用彩帶把自己的眼睛矇起來，扮成盲人在場中遊走，說自己愛怎樣就怎樣，也不時提醒大家要自動讓開。稍後，部分成員延續昨天曾出現的竹竿舞主題，我於是再度參與，藉此涵容和加入成員的身心歷程，後來看到部分成員跳累了、開始用彩帶打扮自己，我就順勢將大家分組，請每組用該組所有的彩帶打扮其中一位成員，並且讓被打扮的人分享感受。多數成員從彩帶的繽紛色彩和創意造型，感受到自身、伙伴的生命內涵中的「美」。

支持與被支持的感受

下午我原本要先放自己的音樂，但知道某位成員很想分享她的讚美操音樂光碟，我就在取得她的同意之後，用她的音樂讓大家在墊子上伸展，然後進行兩人一組手、腳和背部的施力／受力、支持／倚靠的互動體驗。感覺得出來有些人不太習慣這樣的互動方式，也有些組的成員盡力自我調整，努力讓彼此的互動更加順暢。我不想讓太多的口語陳述影響大家，因此鼓勵大家以身體動作來經驗、透過互動來感受對方，進而達到雙方身心步調的協調，希望藉此啟動成員的身心覺察，增進對於抗癌過程中種種事件所引發的自我情緒的了解、呈現與紓解。

接下來，我請每組分享支持和被支持的感受。有一位在當天比較晚到的成員，在兩天的團體中也比較處於團體外圍，但是感覺得出來她依然盡力參與和表達。我通常會在適當時機邀請在比較外圍的成員坐進圓圈裡，但同時也必須尊重每位成員的個人空間與進度。有一組的成員感覺她們從過去的獨立幹練，轉化為現在的願意放慢腳步、倚靠心靈的信仰寄託，另一位成員的豁達，以及在上午扮成盲人的成員以「計畫趕不上變化，變化趕不上一通電話，電話趕不上老公的一句話」來自我調適，另外兩位成員對於家人的感恩等等，都令人印象深刻。很妙的是，同一組的成員大多都有類似的經歷、特質和議題，這難道上天的巧妙安排嗎？

接納及肯定自己

有趣的是，在上午的彩帶舞活動時把自己扮成盲人到處遊走，並且說出「我愛怎樣就怎樣」、開玩笑地告訴大家見到她時自己要懂得讓開的那位成員，對照她下午在支持／倚靠體驗之後「……趕不上老公的一句話」的分享，是否反映出她生命中的某種狀態，而需藉由一個大家都得禮讓的角色扮演來釋放？的確，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責任與該做的事，有時必須扮演著領導者的角色，有時卻需要暫時忘掉自己的需求、想望去配合別人，當後者的比例偏高時，總是會讓我們產生一些情緒，因為無法很自在的順應自己的意思行事，「我」就越來越壓縮變小。表達藝術治療團體，就是提供一個時間與空間，運用各種不同的媒材，讓參與者以創造性的方式統整自身的種種情緒感受，讓「我」重新具體呈現，以增加成員的自我接納與肯定。

團體最後，我請大家以繪畫的方式整理兩天的經驗與感受，然後在樂聲中相互分享自己的畫作，我也自備問卷請大家填寫。回饋很正面，有獲得、有感謝，也有鼓勵。雖然一般來說，中南部的人比較怯於肢體表達，但這個團體卻願意嘗試新的東西，儘管每個人的步調有快有慢，而且因癌這份「禮物」加上堅定的信仰，讓她們比一般人看得更深更開。源自生命深層的通透，是其他團體所罕見的。雖說中南部的人普遍較內斂，但他們卻自有一套展現熱情的方式，我巳經從幾位成員和前來見習的舞蹈治療協會會員那兒得到酸梅、餅乾、布丁、仙人掌、自製名片、杯子和鑰匙圈等意外驚喜，返回台北之後也收到了一位成員寄來的音樂光碟，這些都是她們私下、低調地送給我的珍貴禮物，這也是我從未有過的經驗。真的十分感激這個服務癌友的機會！